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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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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

皓月當空。

春暉閣靜謐無聲,朱敏立在窗前,數玉蘭樹的葉子。

今兒是七月十六,從她離京那日算起,正好五個月,一百四十七天。

朱敏數到八十一,忽覺自己幼稚。她擡頭對月亮招招手,轉身躺回床榻。

從不認床的她,居然輾轉難眠。

之前在孚山城,每晚都是枕著海浪聲聲睡去,現在宮苑深深,恬靜沈寂,唯有花香馥郁,朱敏蜷起身子,一再告誡自己,要習慣。

忽然,嘩嘩聲起,伴著宮娥們的驚呼,接著就是窗扇關合的叮叮當當。

朱敏翻個身,裝作熟睡不覺的模樣,心中莫名歡喜。從窗格擠進的濕氣,如海面蒸騰的薄霧,朱敏裹在其中,沈沈入夢。

這雨一直下,下得人心惶惶,眼看那護城河的水漲高再漲高,不少人都有倒灌之憂。

宮娥們圍著熏籠,一面熏衣裳,一面嘀咕,都想把攢下的梯己遞出去,萬一自個成了水鬼,家人們至少能落些銀錢,不至於人財兩空。

朱敏聽見,輕聲寬慰,說她們多慮,把心放在肚子裏就好,沒事的。

“公主,您凈替奴婢們寬心,您自個還皺眉呢。”宮娥們都知道朱敏的脾性,說實話來不甚顧忌。

“有嗎?”朱敏擡起左手按了按眉心,掩飾道,“是看帖子久了,雙眼用力之故。”

她正在臨摹顏公的《顏勤禮碑》,說完提筆繼續。

要說擔心,朱敏並不例外,可不是護城河,有尚國工部盯著呢。她憂慮的是河道決口,武鳴、清河四縣的慘狀再次上演。

人力難抗天災。就算有朝廷賑濟,災民們的煎熬卻是無人能替。

念及此,朱敏登時頓筆,她很想去養心殿打聽一二,看是否有急報呈上,可這樣大雨行時,皇帝朱權早就下令各宮謹守安頓,不得亂行。

要違令嗎?

其實這還不是違令的問題。就算知道有災情,她能做什麽呢?之前她能買米接濟災民,現在——戶部怎麽敢要她的銀子。

朱敏無奈地搖搖頭,公主能做的事還不如布衣多。

好在這雨從第六日開始止了。

為防雨後疫病傳染,禦藥監給各宮各殿配備了艾草白術,讓各處焚熏。

朱敏親自帶著內侍們去取。剛好太醫倪清在值,朱敏向他請教消暑膳食。

“綠豆湯要少喝,寒性頗大,碎冰楊梅汁也要少飲,寒濕聚集體內,消耗陽氣過多,傷害根本。還是烏梅湯,殿下嫌酸,梅子可放一半。陛下這兩天就是這麽喝的。”

朱敏應是,謝過倪太醫,帶人回春暉閣。一路上,她的眉眼彎彎,唇角上翹,連吐納都順暢了許多。

皇帝朱權很是急性,一遇災荒兵火急報,牙疼一定犯。現在他還能喝烏梅湯,顯然牙口好好的,太平無事。

朱敏放下提著心,換上內侍裝扮,同著采買的馬車出了宮。這是她做慣的事,一點也不慌張,順順利利地上了皇城大街,徑直進了瓊芳齋。

這是間脂粉鋪,口脂香粉頭油擺滿貨架,珠釵玉梳香袋陳列櫃臺。夥計們正跟客人們介紹新到的玫瑰露,朱敏聽著,問掌櫃的何在。

“掌櫃的出去了,客官有何事,小的可以轉告。”

“午前能回來嗎?我可以等。”

“這個不好說。”

話音剛落,就見個身穿貼裏的青年提著藥包進了鋪子。他二十多歲,頭戴萬字巾,中等身量,圓臉自帶三分和氣。

“哎,苗掌櫃,有人找!”一個夥計沖那青年道。

“是哪位客官?”

朱敏回頭,笑道:“是我。”

苗康一楞,下意識地四顧,見都是常客,無有雜亂人等,這才對朱敏道:“客官這邊請。您要的茉莉粉都備好了。”

說完,引著朱敏上了二樓茶室。

“殿下,真是您!”

苗康說著就要拜禮,朱敏攔下他,沒做解釋,只是問書禾近況。

“她很好,在城西家中。”苗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聲音低低的。

“我能去看看她嗎?”朱敏看了看他手上的藥包。

“當然,就是寒舍簡陋,怕是怠慢……”

“無妨,你告訴我地址,我這就過去。這藥是給她的嗎,我給帶過去。”

“那就麻煩殿下了。”

苗康說完,先去雇了輛車子,然後送朱敏上車。

書禾的家在城西大槐巷,門口種著淩霄花,很好找。

開門的瞬間,兩人俱是一楞。

書禾沒想到來人是朱敏。

而朱敏看著她凸起的肚腹,直眨眼,待回過神來,連聲道“恭喜”。

書禾扶著腰,顫聲道:“容奴婢無法行禮,公主您快請。”

朱敏扶住她胳膊,笑道:“真好,書禾都要做母親了。那我就當姨了。”

這時,朱敏才覺得,她的死遁有那麽一點意義,她的歸來也有半絲可取之處。

“公主,您怎麽回來了?”一進正房西間,書禾立刻提出了疑問。

“被父皇發現,就被捉回來啦。”朱敏一言帶過,將話題轉到書禾身上,問其身體、家計。

“都很好。裏裏外外都是苗康,我倒成了閑人。”

原來擔心外人認出書禾,家裏不曾使用仆婢,書禾自己料理家務,可自從有喜後,苗康就不讓她做了,他自己來。

書禾去東間箱櫃裏取了一個信封回來,交給朱敏,說是書鋪盈利。

朱敏打開看,全是百兩銀票。

“這才幾個月,就這麽多?脂粉鋪的也在裏面吧?”朱敏說著,取了一半出來,放在桌上,“說好的,脂粉鋪是我給你的嫁妝,你收好了。”

“不行,公主!太多了。我跟苗康用不了幾個錢,您留著。”

“白紙黑字寫得清楚,給你就是給你。現在用錢不多,有了小孩多著呢。”

這白紙黑字指的是朱敏在金聖寺讓書禾帶給苗康的信,裏面有脂粉鋪的轉讓文契,也有書禾的新戶帖。

“公主,您待奴婢太好了,奴婢卻無法侍奉。”書禾道,“您要不嫌棄,等我生完,我就進宮陪您。”

朱敏直接拒絕:“書禾,你早就不是我的奴婢,而是我的姐妹。你好好的,我才開心。”

說話間,日已近午,朱敏申時必須回宮,而她還要給侄兒買賀禮,遂辭別書禾。

“以後我再來看你。”

出了大槐巷,朱敏去金器鋪買了兩套長命鎖,又去四寶樓買了什錦肉盒,還有餑餑鋪的馬蹄餑餑,直到兩手滿滿,這才心滿意足地往回走。

她直接去了東宮。

“你呀,讓你皇兄看見又該說你了。”

太子妃梁玉收下小姑的心意,讓宮娥取了套衫裙,給朱敏換上。

“晚上在這吃飯。”梁玉拉著朱敏進了內殿。

朱敏以為皇嫂又要講說宮規禮儀,誰知對方卻問她出宮之事。

“一直都如此,沒事的,父皇也知道,不會怪罪。”

“不是說今天,之前你離宮那麽久,可遇見趣事趣人?”

朱敏搖頭:“除了天高地遠,沒什麽!”

“那你還一心往外走!”

“好奇嘛!但看過之後也就那樣,就像這皇宮,住久了也就這樣。”

梁玉噗嗤笑道:“這話厲害。宮裏宮外,竟沒有敏兒能看上的,人大心大,一點不假。”

“不過呢,人總有中意的,偏愛的,你一去數月,在孚山城待了那麽長時間,為何?”

“看海呀。”朱敏立刻道。

“哦,一片海要看三個月,看來這海真是特別,能入敏兒眼。”梁玉忽地拉住朱敏的手,低聲道,“敏兒,你說實話,你跟那宣將軍——”

“什麽也沒有。”朱敏不等她說完,矢口否認,道,“我們就是認識。就像我認識戶部尚書夏大人那樣。”

提到夏尚書,朱敏忽然記起戶帖事,“皇嫂,我這次出京失敗,沒連累大人吧?”她知道,太子朱巖諸事不瞞梁玉,制造戶帖,梁玉也當知情。

梁玉道:“應該沒事。那折子到了兵部,王尚書拿著讓夏尚書核實‘王捷’之人,夏尚書見瞞不住,就只好透了底,那折子就壓下了。你哥知道後,正打算派人去接你,誰知二弟朱碩跑到父皇面前,說你在孚山城。”

“朱碩如何知道的?”朱敏本以為朱碩是奉皇命去尋她,誰知竟是他揭穿自己的死遁之局。

梁玉表示不知。

“孫晟奏的是密折,只有王尚書、夏尚書、朱巖見過,我跟你哥也一時想不通他是如何得知。——不過孚山城人多眼雜,你還開著酒鋪,不定被誰瞧見。”

是這樣嗎?

開酒鋪不假,可她不沽酒,與酒客極少見面。酒客之外,她見最多的就是軍士,而其中見過她戶帖的,除了宣銳,就是宋海。

宋海要是揭穿她,不會等三個月。不是他。

那會是誰?

朱敏正想著,就聽侍從們齊呼“太子殿下”。

朱巖的聲音:“太子妃呢?”他的聲音很急,以至於有些尖。

梁玉聽見,趕緊迎出去,道:“殿下,敏兒過來了,我正跟她說話呢。”

朱巖看了眼她身後的朱敏,道:“你來了,就住下,跟你嫂嫂做個伴。”

聞言,朱敏與梁玉異口同聲道:“出了何事?”

“溝頭縣發了山洪,我奉命前去察看,賑濟。”朱巖沒有多解釋,讓梁玉幫他收拾行裝,酉正出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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